士愷的部落格

 
在事業的高峰選擇退場，這個智慧，對宏達電前執行長卓火土而言，是花了八年時間參透。他從完美性格中學習，如何成為一個授權的領導者。這堂「取捨學」，讓卓火土從事業的牢籠掙脫，自由飛翔。

文/鄭呈皇

八月三十日，半年報公布，宏達國際電子（簡稱宏達電）以每股稅後盈餘十一‧五四元，打敗上市櫃公司榮登獲利王，股價也創歷史新高，以三百六十九元（九月五日收盤價）打敗茂迪，榮登股王，外資法人甚至看好喊出「五百元」目標價。

成立才八年，宏達電就拿下兩個全球產品第一：ＰＤＡ（掌上型電腦）與智慧型手機。今年美國《商業週刊》全球科技一百強中，ＨＴＣ（宏達電英文）這三個字更是打響國際，名列最快速成長第十名，股東權益報酬率更高居第三名，一連串的「世界級」驕傲，「龍頭地位難以取代。」美國《商業週刊》如此註解。

但這家世界級公司的執行長卓火土竟選在亮麗財報公布的這一天，同時宣布退休，消息一傳開，立刻在市場上投下深水炸彈，疑問的水花四起。

五十五歲的卓火土，人生路才走一半，竟然選在事業最高峰轉身下台，淡出自己一手創辦、才滿八歲的公司。

網路通訊大廠斯普林特（Sprint）前任執行長曾說：「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執行長沒有做好退休的準備，他們不能接受自己不再是最高領導的現實，這種恐懼總是困擾著他們。」權力就像嗎啡，要放棄，談何容易？權力越大，割捨越痛。

然而，對卓火土而言，放下辛苦鑄造的皇冠，換得的卻是他渴望了三十年的自由。

四天後的早上，卓火土不到七點就起床，開著黑色Lexus到新竹的大學上ＥＭＢＡ課。人稱「阿土伯」的他，穿著深藍色ＰＯＬＯ衫、戴電子表、拿著黃色紙袋，講話慢條斯理，腳上穿得還是已褪色的休閒鞋，看不出是個股王公司創辦人。上課時，只見他坐在右後方一邊聽著老師上經濟學，一邊低頭勤抄筆記。在休息時間一派輕鬆與同學有說有笑地聊天，完全在風暴之外。

「現在我真的像一隻鳥。」放學後，卓火土坐在教室旁的草地上接受《商業周刊》獨家訪問。他一改平時拘謹形象，難得笑著細數自己的人生。過去的他，太追求完美與細節，就像活在牢籠裡的鳥，空有雙翅卻無法高飛。如今他選擇高點退下，是因為在自由與完美之間，他選擇了前者。

就像所有卓越企業一樣，背後都有一個追求完美的企業家，卓火土能夠成就今日的宏達電，背後驅動力也來自「完美工程師」的性格。

當工程師的阿土伯　深夜在辦公室，點著小燈研究產品

以第一名考進台北工專的他，不太與同學來往，他總是一個人窩在圖書館念書，而且對數學尤其有興趣，常常拿數學題目來考自己。 畢業後，他進入當時全球最大電腦製造商迪吉多，短短七年間，卓火土就從一個維修工程師連跳十六職等，打破紀錄升上處長。「我的方法就是做到最好。」卓火土表示。

過去迪吉多的員工都知道，公司有個卓工程師，常常十一點在一片漆黑的辦公室裡點著小燈，研究產品。有時回家都凌晨兩點，他會先偷看老婆睡了，一個人就躡手躡腳到客廳繼續開盞小燈研究。

四十七歲時，因為迪吉多陸續賣掉獲利的部門，身為總工程師，帶領著三百人的卓火土決定離開迪吉多，另闢天空創立宏達電。從他的第一份工作維修工程師做起，到頭髮花白離開迪吉多，卓火土二十年來只做一件事：「工程師」，而且，做得如魚得水。

也因完美工程師的血液，使宏達電初試啼聲就能迅速竄起。一九九五年，整個ＰＤＡ市場九成以上是Palm系統，微軟的Win CE介面的Pocket PC才剛起步。但卓火土大膽預言未來Win CE會大紅，不顧當時其他雜音反對，全心投入研發。

然而看對市場之餘，若沒有卓火土巨細靡遺貫徹執行力，成事也難。那時，產品零件超過一千種，還要整合軟體，等於重新打地基。就像黑白手機進入彩色手機時帶動的市場震撼，宏達電是市場上首家推出彩色ＰＤＡ的廠商。在一片黑白的ＰＤＡ與低解析度單色面板產品堆裡，宏達電生產的ＰＤＡ直接挑戰彩度與解析度最高的ＬＣＤ螢幕。

要新處理器、新電池和新的面板全都結合在一起，解決上千個軟硬體加總數十萬個衝突點。這難度如一個羽量級選手的處女秀就直接挑戰世界拳王。但每一個細項零件都是卓火土帶領工程師挑燈夜戰研發出來，當時台灣ＰＤＡ的供應鏈不完整，為了做出參展的產品，卓火土還親自帶隊翻遍國內找適合的模具廠配合，甚至還自己親自用縫衣針把產品裝好。

終於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，公司成立半年後製作出第一個Pocket PC，產品一參展，立刻驚豔市場，甚至贏得微軟總裁比爾‧蓋茲的稱讚。

當時最令微軟最感動的是，幾乎所有電子大廠如惠普、飛利浦等都曾誇下海口說要做Win CE產品，派出全球上千位菁英，但最後都敗給窩在台北小辦公室的十多名宏達電員工，從此，宏達電取得微軟大廠的支援，一夕成名。

當老闆的阿土伯 客戶看不出的瑕疵，也要回收重做

這四年來，宏達電研發工程師從三百人變成目前千人的規模，許多新進工程師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嘆：「那些連客戶都不見得會發現的瑕疵，若在老東家一定正常出貨賣掉，宏達電卻要拿回來重做！」這就是卓火土的完美精神。

任何產品只要抓到一個瑕疵（bug），不論多細微都不能賣給客戶，因為在他的字典裡，每個演出都要做到完美。一個經典例子，有一次整批貨已經送到中正機場，準備報關上飛機了，因為在液晶顯示螢幕上發現一個連肉眼都看不出來的刮痕，卓火土當場一通電話要求整批貨撤回工廠，向客戶報告延遲出貨。「當時我們公司的同仁就花了四十天，每個每個拆開重新檢查才弄好。」宏達電經理陳美真回憶，卓火土寧願賠款也要堅持品質。

別人的完美只要一百分就夠，「對我而言要一百二十分，多二十分才完美。」卓火土認為，這樣才有競爭力。即使是最細微末節，與他無直接關係的領域也要全盤了解。換言之，一％的失誤之於他都像千倍般巨大。就連平常與人說話，卓火土也要思考很久，到底要怎麼說才最適當！他是這麼深怕說錯一個字，也因此，給人口拙的印象。

去年，宏達電召開股票上市後的第一次法說。會中，一位外資問宏達電握有的外幣部位，歐元、美元各占多少比例？

幕僚們一聽，心中大喊不妙，因為這個問題不在預先準備的題庫中。只見卓火土低著頭，想了兩分鐘後說出數字。事後，幕僚們用電腦試算表算出，發現準確率九九％。原來，卓火土心中也沒有這個數字，但他對公司產品的出貨地區、數量與價格、幣別都瞭若指掌，於是，他的大腦像個計算機般，迅速的將每個細節拼湊加總後，自然答出接近的數字。

卓火土的信仰是：事情不先想清楚，到頭來就會出大亂子。雖然他對部屬從不疾言厲色，但是，大家都知道，如果報告前不想清楚，一定會被他連珠炮的問題問倒，「一定要想得比他多十幾步，才能進去報告。」宏達電一位高級主管說。

如此雕琢完美的個性，也反映在追求家庭圓滿上。對卓火土而言，擁有事業與家庭的「雙贏人生」，才完整。

這部分堅持源自於心理的缺憾。十七歲時，卓火土的父親在台北老家前被車子撞到，他趕回現場和父親搭救護車去醫院，路途中，父親在他面前過世。送到醫院時，他要求醫師護士急救，但滿滿的人在裡面，卻沒有一人理會他與父親。

父親過世的畫面一直深植心中，「我很遺憾的是和父親的互動很少。」他思索許久後嘆了長長一口氣。因此，他相當珍惜與母親的相處。常常回家與高齡九十歲的母親聊天。兩年前，母親一度中風，卓火土一邊開車就一邊流眼淚，直到公司門口才把淚擦乾。「我甚至在那時候就想立刻辭掉執行長，回去照顧她。」他說。

完美工程師，要求計算精準，卻算不出人生的無常。因此，他執意不能放棄家庭，遷就事業。

然而隨著事業體迅速膨脹，從五百萬資本額起家，到現在市值一千零七十億元的公司，卓火土不斷面臨工作與人生兩邊的拉扯。他說：「我的人生常常是在事業、家庭中struggle（掙扎）。」

三千八百人規模的公司，但卓火土仍然事必躬親，工程師的性格讓他脫不了身，背負著「工程師執行長」的痛苦。

一位公司經理透露，有次採購電腦桌，在比對所有廠商規格與價格後，選出最佳採購商後去和卓火土報告，只見他回答：「雖然價格便宜，品質好。但你有沒有去檢查材質有沒有符合環保、有毒物質。」經理只好又回去重新檢查。

即使身為執行長，他還是忍不住扮演著總務長，也仍醉心於研發長的角色。一位與他曾在國外Road show相遇的外資法人觀察，卓火土與全球法人接洽，對方問公司願景，他三兩句就說完。但是講到產品，「他眼睛一亮，馬上滔滔不絕。」這位外資法人回憶。
在公司成功站穩ＰＤＡ代工第一大廠地位前，卓火土又搶先國際大廠兩、三年，悄悄布局下個秘密武器——智慧型手機。宏達電先後派出不同的測試小組到美國、倫敦、德國、法國等地做實機的收訊測試，同時與各電信業者合作手機零組件，技術開發。

多普達總經理董俊良表示，光要做ＰＤＡ就夠難，還要加上手機功能，兩者合一又要克服省電、軟體、體積更小等五難。例如，手機要隨時收訊好，在靜止時已不容易，更何況要在移動環境內。但卓火土卻能在國際大廠前仆後繼投入下，依舊突破重圍，生產全世界第一支智慧型手機。

卓火土技術力的領先，使宏達電屢屢能突破代工毛利的天險（編按：上半年毛利率二三‧一％），甚至在創業前兩年創下三○○％的營收成長率。

當父親的阿土伯　即使加班，也會回家陪孩子做功課

但從研發長到執行長，責任的繁複與壓力遠超乎想像，他的完美工程師性格也使他的肩上負載越來越沉重。他在創立時董事長王雪紅約定只做四年的支票不斷跳票，「後來到第二年，我就發現四年太短了，」卓火土說。顯然，他一開始就低估了執行長這個位子的難度。

有一次，他回家看見念國中的大兒子，心血來潮的就上前擁抱，結果，兒子全身僵硬，「我覺得很像擁抱陌生人，」那晚，他難過的睡不著覺。從此不管如何忙，他都要與小孩互動，儘管在公司開會常常從下午到凌晨一、兩點。但他一定會在晚上八、九點時先趕回家和小孩一起做功課，哄著小孩入睡後再趕回公司。

於是，他緊盯住生命裡的每個細節，有時在會議桌上忍不住闔起了眼皮，報告中的幹部不知道要叫醒他，還是繼續報告，遲疑半天，多數的人還是選擇繼續報告。有一次，卓火土開車在凌晨回桃園的路上因為等紅燈時睡著，直到早上老婆沿上班路線才找到他。
追求完美的信仰，讓他努力職場二十年，等同一般人的四十年光景。長期下來，蠟燭兩頭燒的結果，卓火土的身體狀況拉起警報，對於外界傳言他有心臟病，卓火土不願承認，只表示去年底生了一場病後，「我才真正感覺到健康的重要性。」於是，他重新思考完美的定義。

當義工的阿土伯 和小朋友在樹下唱歌，交換小禮物

九月一日起，他交棒給總經理周永明。過去，他太追求完美，「很多人都說我不懂得授權，」他苦笑說，「我常弄得大家很累。」現在的他，懂得自己的不足，也學會妥協。現在的他，抉擇自由。

為了讓自己從容下台，卓火土不只跟宏達電董事長王雪紅提過三十次要辭職，更早在一年半前就仔細計算他的接班計畫。跟了他二十年的子弟兵周永明，就是他挑選的接班人。過去一年半裡，每次開會，他都會要求周永明一起加入討論，漸漸地，他把生產、財務與物料管理逐漸交接給他。

交棒後，他比以前快樂多了，他常常對幹部們說：「我現在看事情的心境不同了！」而且，從事公益一直是他的夢想。過去三年，他撥出許多時間規畫基金會的事。

去年十二月初，他開車到台中高美國小拜訪校長白永輝，希望提供協助，「第一次看到他，還以為他是推銷參考書的。」白永輝回憶，甚至還讓卓火土先在旁邊等快二十分鐘才「接見」他。

「他每次來，都會和小朋友一起上品格的課。」白永輝說，黃昏時大家一起圍在樹底下唱歌、吃零食，他也跟大家一起做，甚至會和小朋友交換小禮物。

「這沒什麼啦，賣供啦。（台語）」問到公益這塊，卓火土更顯得低調。「不過，只要我看到被我幫助的小孩有了笑容，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候。」他不好意思接著說。

許多渴望成功的人，都追求完美，這也是成功前必蹲的馬步，但不管企業或個人要更上層樓時，懂得授權、放下，再創新高峰。這堂「取捨學」，卓火土看得透。

完美工程師的性格，讓卓火土過去受到層層羈絆，不懂得放下權力。即使外界看他是一個完美公司ＣＥＯ，卓火土依舊不快樂、不自由。但當他卸下完美頭銜、完美性格的這刻，也從一個不自由的生命中釋放，蛻變成無拘束遨翔天際的鳥兒。